怅然遥相望，知是故人来。

01

许景摸摸自己的红头发，对梁晚的训斥已经开始左耳进右耳出了。

“如果再出现客户投诉，我们就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措施了。”

茶水间很小，门只是摆设。梁晚的声音不大，但周围本来就很安静，或者说，隔壁的交互室是因为好奇才这么安静的。他们甚至没人窃窃私语，只为了将里面的对话听得更清楚些。

许景心里发笑，但面上还是保持了克制，毕竟此时嬉皮笑脸不合时宜。

“经理，我懂。”

梁晚皱了皱眉，“你确定？”

“当然。我必须严格遵循为赛博故人制定好的生活轨迹完成引导工作，不允许进行创造性的自由发挥。”

交互室开始有轻微的骚动。窗开着，交互室的风言风语其实本该听不太清的，但有些声音没压住。

还想自由发挥？笑死了。都是打工。真以为这是什么创造性工作呢。

同在一间交互室共事的几个人，因为性格和理念的不同，一直对许景没什么好感。但他也并不把那些同事当朋友，他觉得他们过于无趣，甚至没有面前的梁晚值得他多说几句。

“换句话说，根据公司的规章制度，比起尊重赛博故人的选择，严格遵守客户的需求才是我们该做的。经理放心，我真的懂。”许景正色说完，终于忍不住露出了标志性的笑脸，有意想把梁晚的眉头逗开。

“你要真在意公司的规矩，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待在这个地方。”梁晚摇摇头，苦笑了一下。

“交互室怎么了？这可是‘庞氏回归世界’的一线——既然当不了制定规则的人，还有比一线更有意思的地方吗？”

“庞氏回归世界”借用了庞加莱重现的噱头，是近年来继火葬、海葬之后最新兴的电子葬，本质上就是将亡者的个性特征数字化为“赛博故人”，通过存入不同收费标准的元宇宙，在虚拟的回归世界中重现故人风采。而交互室所做的工作相当于管理员，需要每天进入回归世界，负责引导赛博故人走向计划中的生命轨迹。

回归世界的第一条规则，主要考虑到伦理问题，只接收意外死亡的人；第二条规则，若客户提出特别需求，也可对应改变赛博故人在元宇宙中的生命轨迹，毕竟电子葬说到底是为活人服务的，重现故人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让亲友的思念有处可寻。

庞氏回归世界刚创建的头两年，许景就加入了，比梁晚还早一年。按理来说，这个资历足够进入管理层了，但不知为什么，他一直待在基层岗位，甚至愿意接受后来居上者的管理。

许景自己说是因为热爱。不过几乎没人相信。人们更愿意认为是他屡次罔顾规则，肆意篡改赛博故人的生命轨迹，从而失去了晋升资格。

“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，我个人并不反对。但公司毕竟有章程，要牢记我们的服务对象。我记得，你手上现在就剩一个单子了吧？”

许景忽然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，但他观察梁晚的表情，似乎没有透露更多信息的打算。

“对，1324号。”

梁晚拍拍许景的肩膀，“那就好好干，最近可能有抽查考核——”他盯着许景的头发，忍了半天没忍住，“非要染红毛？”

那有什么要紧，我又不在前台接待。许景想笑，但只用力点了点头。

02

自从那次谈话后，交互室里的氛围更微妙了。接下来几天工作照旧，每个人都好像在忙，无暇顾及他人，但又时不时往许景的方向瞟。他们向来如此，他也懒得维护无聊的同事关系，自顾自进入了回归世界。

1324号，本名周洋。

庞氏回归世界会分档划定赛博故人的回溯时间及重现范围，生活时间越长、活动范围越广，与其他赛博故人联动的机遇越大，持续发展人格、触发新人生的概率越大。送周洋进来的是他的父母，还为其定制了高级套餐，在不同人生节点都提出了明确的需求，需要管理员进行特定引导。事实上，有的节点和周洋本人的实际生活轨迹不完全一致，可以看出，家人对周洋原本的人生并不十分满意。

这次的节点，是鼓励大学时期的周洋向一个女孩表白。

许景化身周洋的室友，见周洋一直在玩手机，他心里暗自发笑，决定先推一把。

“上次你说想追的那个女生怎么样了？”

周洋下意识捂住他的嘴，紧张地左顾右盼。

“你小点声，八字还没一撇呢！”

“我又没说名字，怕谁听啊？”许景踹了周洋屁股一脚，谁知周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，他这才想起周洋膝上的旧伤，心里微微一沉，声音也低下来。“抱歉。”

周洋拍拍裤子，“没事。说起这个，其实我还不确定林茜有没有男朋友······”

“你说谁？”许景一个激灵。

“你小点声！”

周洋的脸唰一下就红了。前方不远处并排同行着三男两女，也是刚刚下课，他的目光落在中间的女生身上。许景立刻就懂了，同时感受到周洋的勇气一路消散。

但许景的脑海里此刻正踌躇着另一件事。林茜并不是客户点名的那个女孩。客户当然不会解释原因，客户只要结果。如果是从前，许景根本不会犹豫，但周洋的膝伤让许景第一次犹豫了。

“你等等。”许景把周洋拉到路边，眼睁睁看着林茜和她的朋友们越走越远，树影落在他脸上斑驳错落，一副还没开始就已经失恋的表情。她肯定有对象了，我肯定没戏。他知道周洋心里大概已经开始这么想了。

许景见不得周洋这副丧气样子。他和周洋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，但完全能想象周洋此时此刻是如何劝退自己的——他会否定自己的一切，拒绝所有可能性，然后低下头去，闷声闷气做回一个孤独到老的死宅。不知道为什么，他总是对周洋的胆怯恨铁不成钢。
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他盯着周洋，目光落在他的右膝盖上，“我是想问你点别的事情。我记得你说你以前是踢球的，后来为什么不踢了？”

“膝盖伤了。”

事实上，足球本来不是周洋的节点。现实生活中，幼年的周洋老老实实听从家人教诲，专心读书，他的爱好并没有伤害他。但是许景在做日常引导时，发现周洋的热爱不在教室而在绿茵，便自作主张引导他加入校队。周洋的确有天赋，他很快被省队的教练看上，几乎就要开启职业生涯了。

但庞氏回归世界到底是以赛博故人原本的生命轨迹为基准，原本不存在的事件一旦发生，大概率会触发自动校准。这次校准的结果就是，周洋在一次比赛中膝盖受伤，彻底断送职业可能，重新回归普通人读书升学的轨迹。

“你后悔吗？我的意思是，如果当时没人天天找你踢球，至少现在你身体健康。”

不是因为公司的规章制度，也不是因为梁晚的劝诫训斥，而是因为愧疚，这让许景不禁怀疑赛博故人自己的意愿是否原本就是虚无，他们的人生走向早就定好了，做那些无用的事情，只会让他们受到伤害。

“那倒没有。”周洋抬起头来，如果说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，就是那双真诚到几乎愚蠢的眼睛了，“虽然出了意外，我不能再踢球，但每次回想起来，重要的其实都不是足球，而是那个天天找我踢球的朋友。我们一起踢球的日子是我最珍惜的、最快乐的时光。”

许景当时的身份只是周洋的一个普通朋友，合该早就消失在时间里。他没想到周洋还记得。

“说起来，”周洋突然伸手抓了一把许景的头发，“他的头发好像也有点红，不过应该是天生的，毕竟那个时候还不让染发。”

嗯，他的确应该再做点什么。

“如果现在让你放弃林茜，你未来会后悔吗？”

周洋眼里的光闪了闪。许景顿时觉得，什么客户需求，什么张王李赵，人死都死了，重来一次，还不能选个自己喜欢的吗？

“我可以帮你。”

话音刚落，画面突然断开，刺耳的机械尖鸣直插许景大脑深处，眼前漆黑一片，然后金星四溅，混沌之后是眩晕。他想吐，但一口气没跟上来，差点憋过去。

是强行脱机。由回归世界以外的现实世界暴力切断赛博故人的回溯进程，对管理员本身具有极大的身体损伤，一般只有在发生严重引导事故的情况下才会使用。又或者，是管理员私自改变赛博故人的关键节点走向，被督察组抓了个现行。

“梁经理，这是上周刚刚通报过的人吧？”

后面的话许景听不清了，耳鸣冲击着他的太阳穴，他不得不紧闭双眼，缓慢地调整呼吸。

在周洋的眼里，自己是突然倒下，还是突然消失了？不过这不重要，他的存在最后也会被回归世界校正掉。但没有他许景，周洋能追上林茜吗？许景有些遗憾，他不该犹豫的。

03

1324号单子被移交了。

有人平白多了张单子，有人只能协助其他管理员完成一些琐事。没人能按时下班，直至夜幕渐深，夜雨降临。

那天雨不小，加班本来就容易有怨气，没人互道明天见，大家沉默着从公司离开，各自隐没在了黑夜里。

许景一如既往地没带伞，一开始还贴着路边铺子躲闪，挪了百来米便放弃，走进了细密的雨线。他大步踩进水里，就像穿着胶鞋提着雨伞的小孩一样，许景不仅没有避开水坑的意思，甚至有故意涉水的嫌疑。过路的、同样乘着夜色疲惫归来的青年人纷纷发出敢怒不敢言的嘟囔声，然后举着伞远远避开了。

在夜色下，许景终于露出迷茫的表情。他将这份情绪归结为加班带来的烦闷，需要大雨的冲刷。没走出几步，雷电俱下，雨线骤急，许景连眼睛都睁不开，停在路灯前准备脱衣服罩头挡雨。一把伞就在这时盖住了他的头顶。

“下雨天蹚水，小心触电。”

他抹了把脸，抹开阻挡视线的湿刘海，扭头看了一眼。那人样貌平平无奇，却顶着一头偏橘色的红发。

见他没说话，那人又开口道：“需要送你一程吗？”

许景盯着那人，脑子宕机般一片空白。他自诩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，就算做的是电子丧葬业也不信来生。但今天这头红发让许景恍惚了，半晌才问：“张阳？”

张阳卸下故作疏离客气的姿态，“没想到你还记得我。”

“当然，你的头发，见过的人都不会忘。”

“你上次见我是什么时候？”张阳饶有兴趣地追问。

初中。一个夏日，午饭之后午休之前，少年们都在长长的灌风的走廊里挥霍青春，许景也不例外。他和同桌一前一后在教室外疯跑，忽然听到有人发出惊叫。

“那个人在干什么？”

许景停下脚步，这才发现走廊一侧挤满了人，一个个探着脖子往远处望去。许景也望去，居然有一个人坐在一号教学楼顶上。

那人是怎么上去的？学校所有教学楼的天台常年锁着，他明明每一栋都查看过。他又眯了眯眼，因为距离远，实在看不太清那人的面孔，只能辨认出一头偏橘色的红头发。

教学楼下有一个穿西装的人，但许景不认识，大概是什么领导，正仰头做着交涉。

红头发在半空中晃了晃腿，走廊里胆子小的人就开始尖叫。那人似乎听见了，还遥遥往这边看了一眼。

“别看了，都回教室去——”铃声还没有响，忽然有老师来赶他们。许景和大多数人一样，只能悻悻离开。这时他才意识到那个人要做什么。

他的座位靠窗。趁老师回头的功夫，他伸长了脖子回头看——红头发站起身来。

“看什么看！”老师敲敲讲台，所有人都低下头。

就在这时，许景听见一声遥远的、仿佛不存在的惊呼，他下意识地朝一号教学楼方向望去，目光只能捕捉到一抹橘红色飞快消失，快到许景怀疑那是幻觉。

许景深吸一口气，“那年我看见你从一号教学楼顶跳下来。”

张阳扬了扬眉，嘴角仍挂着微笑，不予置评。

“或许，你有个孪生兄弟？”许景飞速地找到了看似最合理的解释，但他自己都不相信。

“说实话，你这个创意实在没什么创意。”

确实，双胞胎是推理小说中最无趣的诡计。

我以为你死了。许景摸摸自己刻意染红的头发，心情忽然好起来，耸了耸肩，决定把这句话抛在脑后。相比于追究“死而复生”的原因，故人重逢才更值得珍惜。

“愁什么呢？”张阳的手很自然地搭在许景肩膀上，仿佛两人本就是每天都见面的老朋友，从未久别。

“嗐，工作呗——你了解庞氏回归世界吗？”

“当然，这个概念我们读书的时候就提出来了。那个时候我们还讨论过人格数字化的可能性，你忘了？”

许景本来想说说周洋的故事，但想起他们少时的对话，顿时觉得也没什么讨论的必要了。

“你说得对。”

张阳笑笑，并不追问，仿佛知道许景的想法。

雨夜之后，许景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对象，可以聊该死的上司、难缠的客户，乃至回归世界规则的不合理。无论他几点下班、路过哪里，只要他有倾诉的欲望或者想做的事情，张阳总会恰好出现，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许景的同伴。他很久没有这么合拍的朋友了，张阳几乎认同他的一切选择，他对自己想做的事情再次燃起了信心和希望。

04

许景终于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公司的时机。

他没有进入回归世界的授权了，但他偷了梁晚的。

编号1324的赛博故人已经引导到了最后一个关键节点。根据档案，周洋生前因为精神问题，准备送入疗养院，但在途中突然跳车逃脱，遭遇车祸意外死亡。周洋家人提出的需求是让他顺利入住，然后安静地度过余生——当然，这也方便亲友探视。

许景化身疗养院工作人员，和周洋同坐一辆面包车。他偏头看向周洋，半低着头，目光涣散，浑身上下散发着颓丧。进入回归世界之前，他查看了上次被强行脱机后1324号的生活轨迹，确切地说，大学之后的周洋几乎一直都这么沉默、温顺，每天的生活也极其枯燥。他没想真拿回归世界里的周洋当朋友，但眼看着还有那么一点光彩的人如今变得如此无趣，这让许景感到非常失望。

云有些厚，看起来快要下雨了。车在红绿灯前停下，红彤彤的尾灯映在周洋脸上。他缓缓抬头，目光直愣愣盯着马路对面的自助火锅店。

“饿了？”许景问。

周洋摇摇头。车子启动，伴随着一声雷。

“嚯，看来今天要下大雨。”司机念念有词，又加大了油门。

周洋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家火锅店，直到脖子差点扭断了才回过头。许景有意逗他说话，“我记得那家店不怎么好吃啊，你怎么念念不忘？”

周洋看向他，没头没脑说了一句：“我的主治医生不让我和别人讨论他的事情。”

“谁的事情？”

“我朋友的事情。”周洋没等他反应，又接着说，“医生是怕我说得越多，幻想越强烈。但我知道，他不是幻想，他是真实存在的。”

“谁？”

“我朋友。他喜欢染红头发，掉了色之后就有点偏橘。我们从小就认识，他似乎时不时就会消失一段时间，然后又以新的身份再次出现，但我知道是他，即使他们都说我的朋友不存在。他们都不相信我，没有人相信我。”

经历了回归世界的校准后，周洋居然还能记得自己的红头发？他摸了摸自己现在的头发，是黑色的——因为用的是梁晚的账号。

周洋盯着许景的动作，“那家火锅店我们经常去。通常我下班的时候，他就在那里等我了。有时是晚餐，有时是夜宵。有时候公司加班，不对，是经常加班，无休无止地加班，但每次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路过那家店，无论多晚，他都在那里等我。”

许景皱眉。周洋说的不是他，也不可能是接替他的同事。也许这个“朋友”真的不存在，是不是因为周洋执意要记得那个红头发，所以在校准的过程中记忆产生了偏差？生活在回归世界里的赛博故人，要如何对抗这个世界的规则？许景目光错过周洋的脸，看到雨落下来了。

如果他没有执意引导周洋去追求想要的人生呢？

他忽然想到那个和张阳重逢的雨夜，直到那天他都还对自己坚信不疑。

“我的生活很无趣，几乎每次都在吐槽公司，但是他从来没有不耐烦。”周洋观察到许景的表情，“你是不是也觉得，这么完美的朋友，一定是我幻想出来的？”

许景摇摇头。

“有一次我告诉他，我卧室墙壁渗水，整个屋子都潮了。我和房东反映过，没用。但是他帮我解决了，就在某天我下班回到家的时候。”周洋忽然抓住许景的胳膊，“你说，如果他不存在，这个事情又怎么解释呢？”

路上的积水被过往的车辆溅起水花。更远的车辆已经开始模糊了。

许景斟酌了一下，“或许，是你房东良心发现，帮你处理了？”他忽然开始希望周洋说的都是真的，他真的有一个新朋友，哪怕彻底忘记自己，把故事记混了也没关系。

“你也不信我？”周洋的手指又收紧了，“你放我下车，我带他来见你，我一定可以证明他的存在。”

啊，原来是因为这个。许景哑然，终于明白周洋命运的转折点所在。如果他答应，周洋就会下车；如果他不答应，周洋就会跳车。无论如何，周洋都不会乖乖走进疗养院，客户的需求看似温和简单，其实和赛博故人的本人意愿有着强烈冲突。

“求求你，让我下车吧，他是存在的，我可以证明我没有疯。”

疯子也不觉得自己疯。许景明明是这么想的，但是当窗外的车灯映在周洋头发上，他再次想起了张阳，忽然浑身发冷，手上的力气松了。

记忆深处复苏了比死而复生更诡异的事情。

那天午后，许景很快就打听到了红头发的名字，但当他和同桌分享时，对方却一脸茫然。

“你在说什么？什么跳楼？什么时候？”

然后就像什么崩盘了一样，所有人都不记得张阳了，甚至刚刚告诉他张阳这个名字的同学，也不记得这个人了。许景不明白，就在两三个小时前，大家明明一起看得热闹，但午后却忘得一干二净。张阳变成了不存在的人。

他怎么会忘记这件事呢？许景也记不清了。但时隔多年，红头发的张阳分明再次站在他面前。他忽然意识到，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可能有些不对劲。

自杀者重现，被遗忘的人归来。

抓住许景走神的空档，周洋迅速挣脱束缚，在拐弯的瞬间打开车门滚了下去。

刺耳的刹车声将许景拉了回来。他的身体比脑子更快，跟着周洋从车上跳下。在档案里，撞死周洋的是一辆黑色汉兰达，此时周洋奔跑的方向，就是他奔赴死亡的方向。

“周洋，你站住——”许景喊了一句，就意识到自己的可笑，警察喊小偷站住，难道小偷就会站住吗？他纵身越过隔离带，抄近道将他挡在拐弯的汉兰达前。

“你不要命了？”许景一手拽着周洋的领子，一手狠狠抹了一把脸，“我说了不让你走吗？”

“你相信我？”周洋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。

“你准备去哪找你朋友？”许景一边问，一边看着面包车掉头朝他们驶来。

“操场。公司旁边有个开放的学校，里面有个草坪保养得很好的操场，我朋友很喜欢那里，我一定可以在那里找到他。”

严格来说，一个人喜欢什么地方，也不代表有事没事就一定会往那里跑。但他说操场，许景想起两人一起踢球的时光。也许有些东西会被世界规则抹去，但有些东西始终会以某种形式存留。在面包车停下之前，他给周洋指了正确且安全的方向。

看着周洋踉跄的身影，许景想叫住他，问他为什么相信那个朋友是真实的。但又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。像周洋这样的人生，如果进入疗养院，才是真的和死了没什么区别。相反，如果在许景离开之后，还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，无论真实或虚幻，能让他宁愿冒雨跳车也想触及，或许可以让他的人生不那么无趣。

周洋跑到拐弯的路口，忽然回过头来，伸出手，像许景习惯的那样摸了摸头发，目光有些困惑，但最后还是转头消失在雨里。

05

梁晚怒极反笑。

“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消停点？这次人家要告你，高层决定先让你停职，估计不久就有法院传票了。我真的保不了你了。”

根据回归世界的程序设定，肆意篡改赛博故人的生命轨迹，将增加其失控的概率。换句话说，当触发新人生的概率大于运行稳定预设人生的概率时，庞氏回归世界将失去对赛博故人生命的动态掌控，没人能在回归世界里找到他，更毋论提供亲友探视服务了。

——业内称之为脱轨。

不巧，被许景放走的周洋脱轨了。

这种事情许景以前做过很多次，但通常都没到脱轨的程度。只要轨迹可以修正，客户也就不追究了。但这次的结果让许景也感到意外，这意味着看似颓丧的周洋实则隐藏着巨大的能量，一旦被人轻轻拨动既定的轨迹，就会发生爆炸式的变化。

这个时候，他大概已经和他的新朋友团聚了吧。

许景想着，心情莫名好了起来。对梁晚他也只能说声抱歉，然后拍拍屁股离开了交互室。

停职也没那么重要了。

周洋的事情让许景隐约意识到张阳的特殊性。那次重逢后，他以为是终于遇上了合拍的朋友，如今想来，张阳仿佛就是为了自己而来。

许景重返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。饭店老板说，每次都是你一个人来的啊。酒吧调酒师说，是你自己每次都要点两杯的。公园保安说，每次都跟我打招呼的人我只记得你一个。所有人都不承认张阳的存在，就像多年以前的那个下午。

许景的处境和回归世界中的周洋一模一样。要是没有遇见周洋，他可能会考虑阴谋论的可能性，譬如所有人故意否认张阳的存在，一定是为了隐瞒什么真相。但如今他站在路口，只感到茫然。从来都是张阳来找他，他不知道能去哪里找张阳。

他想起最后周洋站在路口摸头发的场景。周洋选择去操场寻找他的朋友。许景和张阳也曾去过一个废弃球场，那里有一棵枯死的大树。张阳敲着被白蚁蛀空了的树干，突然来了一句：“许景，你想进去看看吗？”

许景以为张阳喝猛了，没搭理他。张阳也不再劝，只是露出灿烂的笑容。

“你不是一直很好奇，我为什么能够‘死而复生’吗？我等你。”

现在想来，这句话的意思或许就是：如果你想找我，就来这里。

许景赶到球场的时候，天已经完全黑了。他掏出手机，面无表情地划掉许多未接来电，然后打开手电筒，照亮了黑漆漆的树洞。

世界安静下来。依稀还能看见不远处小卖部的微弱灯光，但没有声音传来，整个世界都没有声音，黑夜寂静得可怕，这片大地上仿佛就剩下许景一个人。他试着喊了一声，他必须用力发声，才能证明自己存在。

但这种存在非常单薄，几乎无法和周遭产生联系。

大概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本来就很单薄。许景自嘲笑笑，然后撑着树干纵身跃入。

很难形容树洞里的世界。

像一个混沌的出入口，光影交错，时间和空间在这里是破碎的。他看到很多人，不同年龄段、不同地区的人，还有过去甚至未来模样的自己。这些影像与许景擦肩而过，他伸出手，触及影像的瞬间，那些画面就消散了，像被戳破的泡泡，但很快又在另一处重新凝结。

张阳就这样站在支离破碎的泡泡之间，对许景露出灿烂的笑容。

“你找到我了。”

“所以，的确只有我能看见你？”

“你不意外？”张阳歪了歪头。

“意外，但似乎这是唯一的解释。如果不是周洋，我也不会意识到在别人眼里你并不存在。但事实上，关键根本不在于你究竟存不存在，而是我究竟存不存在——在你眼里，我就是‘周洋’吧？”

张阳欲言又止，静默片刻，转而谈起庞氏回归世界。

“我们讨论过回归世界的规则，作为管理员，客户需求与本人意愿相悖是很常见的事情，但你每次都不惜违背规则，选择遵循死者的意愿。是因为你觉得死者为大吗？”

“活着已经够窝囊了，死了也要被人管着吗？”

“那你还记得你生前的性格吗？”

许景脸上的戏谑凝固了。那些过去未来模样的自己又一一浮现眼前。

“你是想说，我生前也像周洋一样又闷又无聊？”

一般来说，只有脱轨的赛博故人才能发展出新人格。如果和生前的性格迥然不同，就说明许景已经脱轨很久了。

张阳摇摇头。“在我眼里，你一点都不闷也不无聊。但你很善良，我说‘但’是因为你在那个年纪过于善良了。你初中就因为霸凌自杀了——你知道，如果按生前轨迹，自杀者总会自杀，因此自杀者是不能进入回归世界的。所以你是我违规放进来的人。”

“等等，你确定你说的人是我？我会自杀？”

那个午后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。他一个人坐在一号教学楼顶，头发上还残留着红墨水。并没有围观者，只有张阳在对面的教学楼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呐喊。于是他在虚空中晃了晃腿，最后看了一眼人间的太阳。

“现在的你当然不会，你已经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了。”张阳看着许景，仿佛在看另一个人，但又的的确确在看许景，“最近督查突然严格，我和你待在一起，是为了避免别人找到你。但我还是被发现了，他们要取消你的资格。”

许景点点头，“该结束了。我理解。”

任谁都很难接受自己并不存在的事实，更何况是即将再次消失。但许景在这个世界也熟悉回归世界的种种，他明白要走到今天这一步，张阳有多不容易。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看周洋总是很熟悉，因为周洋就像他的过去；而张阳则是自己想要成为的模样，所以才那么合拍。

“不，我不会删除你的数据，我会放逐你。”张阳显然早就下定决心，“我将把你融入无穷无尽的全服数据库中，就算是我也无法再找到你。等你再次醒来，你的人生将回到第一次见到我的那天。也没有人再干预你的选择。你自由了。”

许景愣住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：“是教学楼顶那一天？”

“不是，是球场那一天。”

他想起来了。他们不只是一起吃饭、喝酒、轧马路。他们初中就是很好的朋友，他们一起踢球、玩耍、复习。这个世界将现实的种种都混淆了，以至于这些珍贵的画面全都被埋藏了。他不舍得忘掉，只能以其他形式留存在记忆深处。

“我还会记得你吗？”

“不会。”

“我还会见到你吗？”

“我应该会被开除。”张阳毫不在意地笑笑。

“你没必要为我做这些，我只是一件电子产品。”许景还想再说点什么，但他已经感觉到身体的变化了。他什么也做不了，只能紧紧盯着张阳，试图将这张脸刻进记忆深处。

张阳伸出手来，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“怎么会没必要呢？你是我的朋友，你是许景。”

研究报告：

如果你喜欢现实向，这个故事就是关于朋友间超越生死轮回的友情。

如果你喜欢科幻，这个故事就是在谈论AI人性化后的伦理认同。

但无论如何，作为一则科幻故事，它没有满篇生涩的科技名词，所有的对话与情节都围绕着主线推进展开，在我看来，就已经是合格以上了。

－END－

作者丨张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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